(一)
年的夏天,林学院老校区门口那条载满白杨树的林荫道上,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她正骑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从我身旁驶过,车轮碾过落叶时沙沙作响,我坐在台阶上抬头望去,微风吹起她利落的短发,缓缓拂过她的耳畔,她仰着脸,笑靥如花,迎来的是满眼的阳光。那一年,她20岁,穿着一件廉价的T恤和淡蓝色牛仔裤,就这般行色匆匆的闯进了我的世界,也让我第一次感受到那一句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的美好。
她的故乡在淮北,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姑娘,从北往南一路走来,风霜雨雪,走的是一条寒门子弟艰辛求学之路,但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,选择用坚强的意志和乐观的心态让自己的人生绽放光芒。当室友们还在讨论衣服和化妆品的时候,她一头埋进书本,两耳不闻窗外事,然后每年以学院前一的优异成绩荣获国家奖学金,她乖巧懂事,从不愿伸手向家里要钱,她独立要强,物质上的匮乏并不能击败她。她白天在食堂里倒盘子,晚上又兼职做家教,我认识她时,正是在一个辅导班教课,那时很多大学生只是在社会实践,只有她直言不讳地说为了那元钱的工资。我第一次主动同她说话,请她帮忙代讲一节高中物理,她掩着嘴笑说,她是教低年级数学的。面对一群孩子,她青涩的脸上满是稚气,总是低眉浅笑,像是有开心不完的事情,有一次还自费带着他们去拍大头贴,但你永远不知道这个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泉的姑娘,其实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两件,甚至连鞋子都是她母亲临行时做的布鞋。
辅导班离我们所住的新校区还有一段距离,她不舍得买自行车,总是和同学借,那时,我便主动带她,骑着自行车穿行过乡村小路和低矮屋檐,她总小心翼翼抓住我的衣角,一路上听我讲趣闻轶事。大二入学伊始,我背着父母,忍受嘲笑与讥讽,到食堂帮工倒盘子,因此我们常常见面,关系也越加亲近。
那些布满星光的夜晚,我们沿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,在白皙透亮、温柔如水的月光下,到处是稚虫的轻吟,她听我讲完了“秦王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”的故事,整个校园弥漫着香樟树的味道。在秋深露重的东湖畔,我们一起散步,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顽皮地笑着,把手指轻轻印在我的手心,那是一双粗糙且长满老茧的手,一点都不像是女孩,我莫名有些心疼,不知她这一生到底受过多少心酸苦楚,却能依旧笑对人生,当微风吹过湖面,我平静的心跟着泛起了微微的波澜。
我们都是不善言辞的人,也没有红着脸表白过,自始至终,没有海誓山盟、甜言蜜语,但在之后大学时光里,林学院的每一寸土地都写满了我们的回忆,那里曾有我们一起走过的西山小径,银杏大道上有我写给她一首藏头诗“晓林清风以诺,莹雪回春羽涵”,图书馆前的相思树是我告诉她的老地方,她将初吻永远留在了东湖边的第四张长椅上。
漫长的人生旅程中,都有一个缥缈的前方。当风来的时候很轻,轻到让你不会察觉到,一片泛*的银杏叶的颤动,我答应她,在那棵相思树下,等待雾散尽,寻找属于我们的光。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。
(二)
凌冽的北风呼啸而过,锻造了生命的不屈和顽强,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和萧瑟孤寂的村庄,只有道路两旁的白杨树依旧昂首而立,我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,那个倔强而坚韧的背影,她不听旁人的劝阻,执拗地跪着,不停按压着她父亲的呼吸器。
年正月,我还在为今后的生计四处奔走之时,突闻她父亲在病榻上已奄奄一息,随即决定北上。我对于淮北的印象并不太多,在此之前也仅去过一次,简单的收拾了两件行装,独自一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子,到时已是深夜,候车室里没剩下几个人,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失*落魄的样子。我上前握了握她的手,手上一片冰凉,她刚缓过神,抬头看了我一眼,眼中垂泪楚楚可怜,一下子趴在我的肩头无声抽泣起来,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想要给她一些安慰,她双肩依旧抑制不住的颤动。
在医院里待了一两日,人在病床上依然没有一点起色,医生便让回家准备后事,她几个哥哥无奈只能操办起白事。回到村里,一群人便乌压压上前看,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,她没有说话,只是麻木的牵着我的手回家。一推门,两条大黑狗便向我这个不速之客扑来,她上前大声呵斥,两条大黑狗才悻悻离去,却依旧在远处冲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狂吠不止。她坐在院子里默默垂泪,我在一旁安静的陪着,就这样到了天黑,她才起身做饭。黑漆漆的灶台上放着一个脸盆,脚下到处是鸡屎,或许是这里的温度较高,即使是冬天了依然还有苍蝇在飞,她从盆里拿了一个也不知放了几日的白面馍馍给我,问我能否吃得下,等明天空些去镇上给我去买些米肉。我摇摇头,说并不太饿。也许是因为水土不服,饮食不畅,我连续几日腹泻,但在脏兮兮的粪坑面前还是徘徊许久也不敢进。
农村的白事比较隆重,一直持续操办了好几日,白天我跪在她身边给不知姓名的亲戚邻居磕头,偶尔闲暇的时候,一些长辈便不断旁敲侧击的来问,计划几时来迎亲、是否已购置房产,家中收入几何、家乡可比这边富裕等等,旁边的人听了总是呵呵的笑,应承着说谁家姑娘嫁人盖了几层楼房拿了多少彩礼,我勉强应答,心下十分厌恶。晚上她便不让我陪她守灵,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躺着,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,耳边传来虫蚁的低鸣,就像白日里那一群农村妇女的呱噪让我焦躁不安。过了几日,等她父亲入土下葬之后,我如释重负,准备启程回家,她坐公交车送我去淮北,一路无话。
由于连日的折腾,我也是面容憔悴、气色不佳,怕回家让父母担心平添烦恼,寻了一处简陋之所去洗头,店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,简单的给我梳理了下,当我问她多少价格,她却开口说要20元。我心里有些气愤,但因之前也没有与她议价,这时也懒得与她争辩,只扔下20元便走,心里对淮北的厌恶更增加了几分,就觉得这穷乡僻壤之地不都是民风淳朴之人,却多是奸险势力之徒。
凛冽的朔风从车窗倒灌而入,发出低沉的呼啸声,白杨树的尽头是一个分岔路口,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标牌,上面写着淮北两个字,它们已经离我越来越远,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深邃的黑洞,吞噬了她的身影,也让我的人生处于顾此失彼的境遇。走的时候,我已不再刻意去辨认那些标牌,看着古道两侧转瞬即逝的白杨树,这夜色茫茫,也遮住了她内心深处的孤独和翘首以待的人。
(三)
年的冬天,我犹记得,那是杭城至今最大的一场雪,从午后一直下到*昏,细雪扑簌簌落在枝头,将粗壮的树干压得微微有些变形,就像一个低头弯腰的男人正在曲意逢迎,五方杂处的城站火车站堆满了迎来送往的旅人,满是喧嚣热闹,我孤身一人站在冰天雪地里的等了她一个小时,隐约感受到周围的人群从我身旁匆匆走过,甚至连一点点温暖都没有留下。
彼时,她在福州读研,我到杭城工作,相隔两地,聚少离多。那一次正值她学校放假从福州回淮北,特意选了个周末,跋涉千里来向我道别,若是往日,我都不许她来看我,只因路费昂贵,但这次中途路过杭城换乘车辆,只待三四个小时,她说见上一面就心满意足了。我电话里嘱咐她安心学业,不许在外勤工助学,我会尽力供她读书,也并不加重她家中负担。
到时天色微暗,她拉着我手说想去看看我的住处,那是一个在四季青的群租房,二房东把一个套房隔出六七间,住了十多个人,大门长年不关,走廊上到处摆放着隔壁电商小情侣的服装样品,卫生间从来没人去打扫,我住在这里一个十平米不到的房间,除了床、柜子和书桌外一无所有,她帮我收拾着房间,我却不愿她看到我的落魄,便催促着说肚子饿要去吃饭,然后我们一起在旁边的大娘水饺点了两份面条,她将碗里的牛肉一块块挑出来,放进我的碗里,说自己不太爱吃,要我多吃一些。我看了看她,她的样子已和相识时大不相同,长发飘飘、白衣胜雪、明艳动人,她冲我莞尔一笑,眼中带泪满是心疼。
刚下过雪的潮湿路面反射着路灯的光亮,绿皮车厢上满是积雪沉寂,寒风瑟凝,纷纷扬扬,我们在站台上两两相望,她最后用力的抱了抱我,在我耳边轻轻地说:答应我,你一定要幸福啊。说完,她扛着一个大行李箱就走了,到火车上使劲同我挥手,原来她选择了站票,要站一夜回家,火车越驶越远,她转过身,我只隐约看到她的背影,坚毅而挺直,但我想她早已泪流满面、泣不成声。原本她可以选择白天的坐票回家,只是为了匆匆见我一面,她知道和我说以后肯定不会同意,所以就选择了这种方式,想到这层,我心中满是愧疚心疼。
回去的路上,经过天桥时,商店的橱窗柜里正放着一首的《好久不见》,陈奕迅深情的演唱着,我来到你的城市,走过你来时的路,想像着,没我的日子,你是怎样的孤独。拿着你,给的照片,熟悉的那一条街,只是没了你的画面,我们回不到那天。刺骨的寒风中,有一种悲伤的情绪袭来,眼泪已经夺眶而出,我突然意识到,她已成为我这辈子都难以割舍的人,如何能忍心将她抛下。君应有语,渺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?
父亲曾经很严肃的问我,你是否认真考虑过将来,无人帮扶,在穷困潦倒中度过这一生,我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,我知道这样的选择对他不公平。我脑海中也曾无数次的幻想过这样的场景,在一个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,我们相对无言,桌上只有两道菜,生活的拮据让我们无处可逃,柴米油盐终究打败了我们的爱情,我再也忍受不住转身离开。
夜的帷幕徐徐拉来,很多记忆如梦境般倏忽即逝,她温暖的笑容,像在雪夜中的一团明晃晃的火,总能给我些许温暖和慰藉,直到此刻,我终于下定决心,打爸,我想好了,明年我要娶她回家。
(四)
伫立在钱塘江边的暮色中,我们看着落日的余晖倒映在褶皱的江水里,时间变得缓慢而悠长,一直到江北岸亮起的点点灯火,她终于等到了我的诺言。温柔的潮水轻轻拍打着石岸,她泪眼婆娑,心里不禁回荡起一生一世的誓言:“今日,以钱塘江水为聘,杭城十万人家为煤,日月天地为证,我愿娶你为妻,这一生与你荣辱与共,相扶到老。”
人生能有多少不期而遇,她只是在漫长的等待慢慢学会适应,等望穿秋水的相思渐渐褪去,相信那一句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”,相信有情人相逢会有时。异地四年,转眼到了年,她到杭州找了第一份工作,我也终于有了一顿热乎的晚饭。
那是一家成长性较好的检测企业,领导们是一群人到中年、衣食无忧出来创业的高学历人才,她进公司较早,在单位里的工号是9号,意味着她是公司里第9位报到的员工,由于她的刻苦努力和扎实业务,后来得到领导的信任,慢慢发展成中层,在公司里身兼数职,成为公司名副其实的中流砥柱。她在工作中结交了一些朋友,也重拾了自信和欢颜,每天早出晚归,但乐此不疲,甚至偶尔加班到凌晨二三点,我担心她夜归危险,叮嘱她让我开车去接。
凌晨的夜晚寂静无声,在无人的街口我点了一根烟,睡眼模糊地看着她从明亮的办公楼里走出来,她总是假装得精神奕奕,将背挺得笔直以掩饰着满身疲惫,回家的路上我还是忍不住埋怨她太实诚,拿着微薄的薪水干着拼命的活,她略带歉意的表示,不是一个人在孤*奋战,领导也在一直忙碌。我嘴里继续数落着,但心里清楚,她想成为更优秀的自己,以消除我对未来的恐惧。那些年,房价飞升的速度永远超过了我们努力的进度,我无数次看房,但那个六十平的小房子里的场景像是梦魇一样挥散不去,就这样在一次次犹豫中错失了滨江的房子。
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年,这一年是我生命的转折点,我的人生终于触底反弹了。5月份,我工作调动到了余杭,同年,在临平买了两处房产,终于消除了一家三口在60平小房子关灯吃饭的阴影。当我还在犹豫着对她工作的取舍,毕竟那是她热爱的事业,领导也再三挽留,她展现出了女性少有的果敢与平和,决心裸辞跟随我到临平重新开始。
等到在临平安顿好之后,她迫不及待地将孩子带到身边,从此,二人世界变成了三口之家。由于父母不愿来杭,我们只能独立带娃,她平日里一边工作一边照看家庭,日子虽忙碌也甘之如饴。有一段时日,我身子不大好,医生让服中药,她不辞艰辛,每天六点多起来为我熬药,寒来暑往,照顾汤药一日未曾废离。她默默无言,从不抱怨,把自己的生活里装满了我们,唯独没有自己。
曾经,她给我倒了一杯北方的酒,我尝了一口,初时感觉辛辣如火,苦涩难言,慢慢才体会到一股甘甜,犹如相思入喉,人生美妙回味无穷。原来那酒已几经淬炼,平静如水,眼中满是坚韧,骨子里刻着刚强,眉眼发梢尽是温柔。
(五)
广袤的江淮平原上,我从来分不清每个村落和乡间小路有什么独特之处,她却能如数家珍,那一棵棵光秃凋零的白杨树笔挺地矗立着,一如往昔。淮北,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,是我的远方,也是她的家乡。
故土难离,母亲的责骂让她的乡愁越加浓烈,她的迫切我怎会无动于衷,天还没亮,我们已经奔驰在回家的路上。行至徐州,折转西南,火车换客车,客车换轿车,最后到了村里,她二哥走出老远的路来接,我们坐在农家小三轮上,她有着孩童的雀跃,伴随视线慢慢回到熟悉的乡野,听着过往行人亲切的乡音,村口母亲越来越近的身影,曾经的这些都近在咫尺,现在却是遥不可及,她选择了远嫁,意味着她要跟随丈夫离去,对故乡的期盼只能放在心头,消失于泪水之中。
在静寂的午后,没有一丝风,树林里有鸟飞过,我搬了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口,享受这干净澄透温暖的阳光,就像是一个悠闲生活的人,孩子在院子里喂鸡,她帮助母亲收拾着灶炉和柴火,这里的一切充满着生活的气息,让她欢愉喜悦,安详宁静,重归自我。*昏时,她带着我们到处走,在一起走过的那片苞米地里,有她的童年,她的念想,这个院子里的旧水缸曾经镌刻了她前半生所有爱的人和事,还有她的青春岁月,一盆装的满满的白面馍馍和茄子烧鸡,是她可望而不及的乡愁。
直至夜晚,我独自在院子里看着没有雾霾的星空,这里背离城市的喧嚣,没有工作的压力、生活的烦恼,感受夜的静谧,整个人都舒展开来。直到寒意渐起,我才收起小马扎,把门栓放好,小心翼翼的回到房间。床边还有一盏暖色的灯在等候,孩子已经沉沉地睡去,她正拿着一本书在看,恬静优雅,将我重新拉回了温热的生活。我微微有些疲倦,闭着眼侧坐在床沿边,她俯身为我揉捏穴位,耳边响起她情致殷殷的话语,轻轻说了三个字。
《晏子春秋·杂下之十》里写道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生于淮北则为枳,叶徒相似,其实味不同。”古人未尝可知,今时不同往日,淮北有橘,名曰晓莹,向阳而生,瘦小而笃静,花期未半,三十而已,饱满圆润,芳香四溢,细观之,其根茎坚不可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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